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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 真实的乌托邦 OR 抽象的经验主义:评布洛维与赖特
资本主义发展与社会主义规划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个问题在后革命时代的世界困扰着所有的仍对资本主义的不满的人。本文的背景就是布若维和赖特这两位美国的社会学家和马克思主义者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在《真实的乌托邦》中,赖特将变革的希望放在资本主义世界中已经出现的反资本主义的实践,认为我们应当努力创造让这些实践能够扩展的条件,使他们不断延续。布若维则对赖特的理论做出了批评,认为这种设想没有将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比如赖特最为擅长的阶级分析——和走向民主和社会主义的规划连接起来。布若维则延续了他一贯的思路,将波兰尼在《大转型》中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描述和葛兰西的霸权理论进行融合,认为此路径可以克服赖特理论的局限。
作者:DYLAN RILEY
翻译:S相声班
原文链接:
https://newleftreview.org/issues/II121/articles/dylan-riley-real-utopia-or-abstract-empiricism
于是布洛维在此指认赖特工作难题的核心:“从去乌托邦的阶级分析转向去阶级分析的乌托邦”。[3] 布洛维认为,缺少的是“对资本主义发展动力的任何考虑”,这可能使赖特将阶级分析与乌托邦之间的联系得以概念化。布洛维在总结中询问何种理论资源可能在“真实的乌托邦”与资本主义之间建立联系,并暗示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大转型》可能是一个很好的起点。我们应该如何评估这一分析?布洛维认为赖特著作提出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将阶级分析与’乌托邦’联系起来”,这是绝对正确的;我同意解决方案在于提出对资本主义发展的解释。但是,我对布洛维在解决赖特留下的“难题”上所做的尝试存有疑虑。这些疑虑关乎赖特和布洛维对“真实的乌托邦”的概念化,以及布洛维对波兰尼理论资源的具体应用。
何种真实?首要的问题在于弄清楚“真实的乌托邦”究竟意味着什么——既要理解它的“现实”本质,又要考察其作为替代性社会形式的存在。根据布洛维的说法,该术语是指“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却遵循反资本主义原则的组织、机构和社会运动”。这些“具体的幻想”展现了后资本主义未来的可能性,也为反对“将一切都商品化”的运动奠定基础。[4] 我们如何确定某个机构或社会运动是否是反资本主义的?在这一问题上,赖特和布洛维的表述都不甚明确。但他们似乎暗示,任何以非营利原则运作的组织都可以说是反资本主义的。用赖特的术语来说,这涉及“社会授权”;布洛维则将其称为“去商品化”。值得强调的是此处的概念化模式。对于布洛维和赖特而言,一个组织的资本主义或反资本主义性质可以根据其“原则”来定义,至少此方法完全适用于政党机构。由于政党旨在利用国家权力实现其目标,因此至少可以通过研究其计划或“原则”来了解他们。但令人惊讶的是,绝大多数党派不在布洛维的真实乌托邦潜在候选者之列,而赖特的候选者中则完全没有。考虑到葛兰西对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中心作用,布洛维的情况尤其令人惊讶——《狱中札记》清楚地表明政党是社会主义改造的关键推动者。[5]
在这种情况下,“真实的乌托邦”一词适用于社会的一个抽象部分;恰当地说,它指的是社会关系的整体。打个比方也许可以弄清这个问题:仅因为一个组织不以盈利为导向或不遵循市场原则,就将其称为“反资本主义的”,就好比因为一个人说橙子皮油腻苦涩而非多汁甜美,就称其为“反橙子主义者”。这样做的错误在于,将那些共同组成“橙子”这件事物的诸部分孤立地看,就不会看到其苦皮可以保护里面多汁的肉。同样,布洛维所提到的非营利性公立学校和大学,都可以通过提供免费或廉价的知识以及高技能劳动力来维系资本主义再生产。在赖特的例子中,尽管巴斯克地区的蒙德拉贡合作网络充满了社会天主教的价值观,却在市场的强迫下成为了(结构有些特殊的)资本主义公司。[7] 在巴西阿雷格里港实施的参与式预算很快在有限的市政预算中赢得了民心民意;由艾恩·兰迪安·吉米·威尔士(Ayn Randian Jimmy Wales)创建的维基百科成功地动员了人们参加无偿劳动以提供公共物品,但几乎没有对资本主义财产关系构成威胁。这并不是说从这三个分别关于生产、管理和知识运营的试验以及其他相关尝试中没有什么可以学到的。但是我们应该注意,不要将这些尝试看作比其在事实上更“反资本主义”。
波兰尼的断裂尽管布洛维正确地主张,应该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动态中寻求阶级分析与社会主义(或“真实的乌托邦”)之间的概念性联系。然而是否应该将波兰尼的著作视为转折点,依旧有待观察。[8]《大转型》成书于上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当时欧洲正笼罩在纳粹的恐怖阴影之下。该书立足于人类的社会需求,寻求对30年代的危机提供一种能经考验的解释。波兰尼以宏大视野将20世纪初期至20年代的经济发展视为市场化的一次长波: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的自我调节的市场正遭受崩溃与大萧条的威胁,并将要消灭“社会”。[9] 市场对利润的不懈追求吸收了土地、劳动力、货币等传统生产要素,将其转化为商品。但波兰尼认为,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商品,而是“虚拟商品”,因为它们不是为了交换而生产的;它们的商品化会破坏它们的再生产。这种从互惠的,个人的传统经济关系的转型所造成的动荡在20世纪30年代产生了反作用。这种反作用促成了美国新政、苏维埃俄国、意大利与德国法西斯,这些政策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将经济关系重新嵌入社会之中,而想要避免人类“文明崩溃”就不得不如此。[10] 波兰尼的政治计划试图构建一种民主社会主义的再嵌入,为此他在罗斯福与斯大林身上看到了充满希望的迹象。
马克思呢?总而言之,尽管我同意布洛维提出的考察资本主义发展的必要性,但我仍然对他将波兰尼的理论视为最好的资源感到困惑。马克思呢?对于布洛维来说,古典马克思主义对乌托邦思想仿佛有“过敏反应”,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尽管“扣人心弦”,却是“错误”的。[16] 令人惊讶是,他遗漏了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一本具体性可以说超过了赖特的《展望真实的乌托邦》的书。马克思所用方法的最大优点在于将社会主义定义为一种社会类型:在其中,社会剩余投资的模式由民主决策而非由旨在提高回报率的私人决策决定。当然,马克思的图式在回答了一些问题的同时,也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会发生什么样的系统性冲突?会不会有动力来提高生产能力?如果没有又会怎样?但这些问题涉及的是具体的关系与选择,而非诸如“反资本主义制度”或“对抗运动”之类的抽象概念。这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说重新描述社会主义项目只是为了将它们同各种明显属于非社会主义的制度和成果混淆起来,只是为了让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显得有形,那么这样做有何意义?社会主义议题绝非缺乏远见;从一开始,目标就是在各个方面进行人类解放。问题是政治上的:我们需要集体意志。因此,重新描述当今的制度,使它们看起来具有“部分社会主义性质”,意义并不大。我认为,全面考察对手的资源并不懈分析(资本主义)系统的薄弱环节,将更好地服务于社会主义者。我想这也是纪念埃里克·奥林·赖特的最好方法。
参考资料[1] Michael Burawoy, ‘A Tale of Two Marxisms’, nlr 121, Jan–Feb 2020, pp. 67–98.[2] 进入21世纪以来,布洛维和赖特就用“社会学马克思主义”这一术语来概括他们共同的政治与思想项目。See Michael Burawoy’s extended statement, ‘For a Sociological Marxism: The Complementary Convergence of Antonio Gramsci and Karl Polanyi’, Politics and Society, no. 31, 2003, pp. 193–261.[3] Burawoy, ‘A Tale of Two Marxisms’, p. 69.[4] Burawoy, ‘A Tale of Two Marxisms’, pp. 84, 88, 93.[5] See 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New York 1971, p. 147, where Gramsci insists that the protagonist—the Modern Prince—takes the form of the political party.[6] See Talcott Parsons, The 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 A Study in Social Theory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a Group of Recent European Writers, Glencoe il 1937, p. 29; and Georg Lukács,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 Cambridge ma 1971, p. 91.[7] This point is sharply made by Marion Fourcade, ‘The Socialization of Capitalism or the Neoliberalization of Socialism?’ Socio-Economic Review, vol. 10, no. 2, 2012, pp. 369–74, 372.[8] 从政治上讲,“大变革”的最大特征是富有想象力与野心的尝试,旨在为波兰尼融合基督教、人民阵线与行会社会主义提供社会历史基础,旨在同时打击经济自由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这种非此非彼的观点有助于解释它在英国学术圈的吸引力。[9] 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Boston 1958, p. 249.[10] See Gareth Dale, Karl Polanyi: A Life on the Left, New York 2016, p. 126.[11]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pp. 141–2, 145, 238–9.[12] Burawoy, ‘A Tale of Two Marxisms’, pp. 93–4.[13] 这里我不同意布洛维在《论社会学马克思主义》第239页中提出的主张,即“相比于坚定扎根于民族国家的葛兰西,波兰尼能在这里为我们提供更多东西”。相反,葛兰西通过类比拿破仑时代解释了两次大战之间的时期。为了理解那段时期每个民族国家的政治,不仅必须考虑其内部阶级斗争,而且还要纳入对外部革命力量(例如19世纪的法国和20世纪的俄国)的考察。See Gramsci, 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pp. 119–20.[14] Dale, Karl Polanyi, p. 65.[15] Dale, Karl Polanyi, p. 181.[16] Burawoy, ‘A Tale of Two Marxisms’, pp. 83–4